閱讀「大女圖」 文/羅頌恩

13 July 2010

閱讀「大女圖」


1860年藝術史學家布克哈德(Jacob Burckhardt, 1818-1897)在他的著作《文藝復興的文化》(Kultur der Renaissance)中,嘗試將審視藝術作品的眼光推向文化歷史的範疇,與當時經濟繁榮的社會脈動相互結合,在如網絡般的關係裡,以此查考藝術形式產生時的種種條件與因素。

而從二十世紀的藝術理論,在梅洛龐帝(Maurice Merleau-Ponty, 1908-1961) 對知覺的定義中,可以理解到身體與某個世界間,相互存在著非常緊密地牽連。這裡所強調的,除了主體無法脫離關係而自我存有以外,社會脈動的變遷,也對藝術的產生有著關鍵性的影響。主體的創作狀態、作品中所夾帶那來自於自身的社會性特質,加上展出空間的屬地性格,都能在觀者的眼光之下,反覆推敲、得到啟發。今以此為基礎,進一步地審視2010年五月,八位台灣女同志藝術創作者,以自身身分定位為議題,在德國柏林之東的斐特烈斯海恩區(Friedrichshain)TAMTAM 8畫廊,呈現「大女圖」的聯合展覽。





首先將「大女圖」分為三種觀看方式進行:一、凝視。二、空間關聯;三、符號語系的閱讀。這並非說明此作品的屬性本該如此,而是為要取得一個立足點,產生有效性對話的基礎。


經由作者的自述,羅浥薇的23張小尺幅攝影作品,呈現她與其情人結束關係前的狀態。在整面白牆上,紙片般小的影像,線性地橫向蔓延,並在牆邊轉角處,以直向結尾。在相互對照展出形式與主題間的關係後發現,「私密感」是作品的核心色彩。相紙中一直有張重複出現的女性面孔,在觀者的眼中,她的情緒似乎沒有明顯的喜悅或哀愁,在那所處的空間、和身上衣著的樣式,暗示出攝影者與被攝者之間,存在著彼此的親密,又因為如此,拍攝才得以許可。關於創作的內在文本,對一個已知會消逝的關係進行記錄與擷取,並在創作生態中,再次凝視這段過去,並且重建一個特殊情緒的樣貌,對創作者而言,是否些許殘忍?讓人不禁想問那更為深入的創作緣由。反之在觀看作品的過程中,對於這極其微弱的複雜情緒,必須從何得知?亦或是不需再進行解讀呢?因為唯有在與作品對望的凝視裡,影像的情緒才會慢慢地滲入觀者的眼中,引起共鳴、成為迴響。




鄭文絜的影像輸出,顯示了現代創作模式的時代趨勢,在電腦中進行快速的解構與重建。作者所建造的個體或空間,都直接展現拼貼時的虛假感,甚至可以直接說:那不是一個理想世界的再現(representation)。在其中,我們看見的是如後現代文化(Postmodern)現象般任意地進行局部零件組裝。這樣的結果,出現在觀者面前的對象,彷彿怪物(Monster),具有非「常態」的模樣。以作品〈Not Enough〉為基礎,可看見作者建構的主體,是有六耳、六臂與六腿,並在雙頭模樣的戲謔中仍顯不足、不夠使用(?),而這帶著666象徵符號的「怪物」,以正面的姿態迎向觀者,迫使我們與它對目,甚至產生對抗,此舉動如同另一件作品〈Under the Sun of Surveillance〉,在無數眼光盯視下所產生的壓力,逼迫著主體(圖中的被造體)產生自我防禦性的形變,其寓意藉由攀在肩上的金色變色龍、和手握著的傻笑面具,呈現其作品中較深刻的內涵,像是試圖去碰撞那現代文明下、城市網路結構裡的群眾關係,像是一種屬於公領域的偽裝行為。整體作品在「Identity Is a River」的框架中下錨,傳達其主體與流變的關聯,並藉由〈Happy Birthday, Stranger〉的出現,讓這系列作品有了一個整體性。這件極其完整地呈現空間感的虛擬圖像,明顯地交雜著亞洲與西方文化的符號,這樣的混合,反映出宛如被殖民者那種無法統一的主體認知。而觀者在這個圖像世界裡,依然看到此怪物般的主體存在,它直接了當地向身為「陌生人」的我們(客體)祝賀。一個沒有關聯的身分定位:陌生人;一句熟識關係的問候語:生日快樂,點出了凝視作品時,原來參與者的身分早已被歸屬到那「非常態」的模樣之中。


凝視的過程是一種等待,是許多可能性還處在懸置的階段。何景窗在一個扒了套的枕頭上開了一個口,影像便由裡向外放映出來。作品〈淡菜的聯想〉所涉及的是對「物」的凝視,並在有意識的選取中,讓物的造型直接與「性」產生連接。在造型之後,作者更是以視覺性的觸覺,來呈現一種接觸時才會有的細膩情緒和溫度。就如同淡菜移除後,在布面上留下來的水痕、在軀體的肌膚上書寫的字跡。這些影像,在觀者的凝視中、在視覺遊走的時間裡,產生了「可知」的溫度感,更確切地說,那是視覺的觸摸,是在思緒中蔓延而來的結果。枕物中所傳送出來的影像,夾雜著大量在肌膚上書寫的漢字,而這意念的載體對異國觀者而言,是一道明顯的隔閡,阻斷了進入作品深層面的可能;但若在目光游離的過程中,作品的渲染力就已發生功效,文字所產生的內容,便不具任何意義。這裡,清楚地看到,創作者和觀者在此路口分道揚鑣,並且也突顯了作品獨立性的本質,映襯了讀者詮釋的存在與合法性。


作品與空間關係,襯托著將「存在」視為課題的意念。「作品必須進入城市」是其基礎的架構,因為作品的完成,必須藉由此舉來達到完整。鄒逸真的錄像作品中,顯示她的身體也是創作媒材,更進一步地說,她用自己身體的一部份,實質地製造出一個「作品」、一個「物」。她自述道:「我使用尿液混合麵粉做出一個球體,一個沒有任何具象的雕塑物,是最真實的我(…)我的終點是一個未知的城市,在那裡沒有性別,沒有語言,沒有折磨人的回憶」。留學於法國的生活經驗,讓她重新審視自我的身分認同,用一個大行李箱吐出影像來建構一個旅人的希望。主體與異地環境的連接,是一種尋求歸屬感的直接表現:將那流自自我體內的液體,形塑成一個具體的物,使它存在於那異己的城市之中,闡明著個體與空間相互羈絆的道理。然而,身在異國的主人,道出了心中的理想城市,是個沒有差異的國度、沒有惱人的回憶。此意念與作品穿梭在城市角落的行為相互連接,不禁讓人想重新提問,關於眾旅人的漫遊,是要摒棄回憶?還是只能接受那折磨人命運的宿命?又是否只是個遲遲找不到下錨之處的現實?



林青萱以手工的方式,撕下她素描本中的女體圖像,以紅線穿連起零散的個體。作品〈Self-Division〉裡看似紙娃娃的樣貌、紙質輕薄的脆弱感,似乎顯示著以男性的參數為基礎,進而產生的「陰性」認知;而擺放在一旁的小冊子,則是讓觀者隨意撕下,自由地將其帶離展場。創作者認為藉由這種方式:觀者主動介入時所產生的新動力,可使她的作品去經歷一場旅行,而非躺在原地仍無改變。這樣的關係,明顯地回應了拉岡(Jacques Lacan, 1901-1981)的「象徵次序」(Symbolic order),以父權想像所建構的規矩,讓「闕漏」對「陽具」產生臣屬的關係;而其中令人玩味的,是主體和客體的權力關係在這作品中,並非只受限於「性別認同」的框架,而是在社會行為:也就是人們參與「畫廊展覽」的活動,的運作中得到擴大。



「性別認同」的弔詭,在父系社會的權力結構中明確地被框架出來。成長階段中的嬰兒,必須藉由學習的方式,建構起主體的成熟狀態,與異性相合的「規矩」。在吳梓寧的系列作品〈無視哀傷:獻給瑪莉娜‧阿布拉莫維奇〉中,看見她以三十二次投影的模式呈現自身對性別認同的成長過程。觀者可以清楚地看見,一個女孩在台灣社會規範中,搖擺在女性生理的認知,及男性特質的傾慕之間。但在時間流的過程裡,主體重新再次認識了自我的女性身分,確立了深愛同性的本質。影像的敘述,牆面上彩紙經過撕碎的結果,交錯了這性向認同的辯證狀態;那新的繽紛樣貌,來自於主體不斷反覆「破碎」的運動。作者於「與藝術家對談 ∕ Artist’s Talk I」當日,以行動表演的方式用透明膠帶包纏著赤裸身體,突顯了在認同的過程中,那有形與無形的框架制約,以及那個經由客體對主體強加意念時,所造成的暴力維度(Dimension)。


黃玄的作品〈八年〉,表示出一段時間長度的擷取,然而現場的裝置,又模糊了這明確命名的框架。在一台黑色鋼琴的表面,作者貼滿了條狀的方格紙,顯現在上面的不是起伏的音符,而是如符碼般的圖樣,這似乎是屬於個人塗鴉的筆記。從這黑色大箱延伸出來的,除了一副耳機供人聆聽來自於某種情緒的聲響之外,鋼琴本身是不能使用地被闔上。這無法讀的譜、和無法觸碰的琴鍵,是否想要否決常態裡對時間的認定,並掩蓋「八年」中原本該被解讀的含義。然而鋼琴背面那散落一地的蘋果,與持續不斷播放影像的電視,讓宛如密碼的作品,得到了一個能夠介入的裂縫。影像中不斷出現的是一顆蘋果被削皮後,再被置放上果皮。這個來自於社會共識的意涵——禁忌——扒去又穿上的反覆發生,似乎可以讓不明其意的塗鴉筆記和耳機聲響,呈現創作者內在情緒的軌跡。

這樣的性質,我們能夠從符號學家艾可(Umberto Eco, 1932 -)對「波特萊爾式的象徵」(Baudelaire Symbol)解釋中得到些許的回應。艾可認為,在法國政治動盪的期間,藝術裡的象徵特質,已從普遍認知的宗教歸屬中,世俗化(Säkularisierung)到達個人的語境裡(Eco, 1985, 頁193-241)。藝術家以一個觀察者的眼光望向社會,從中吸取符號,進行個人「神話」的建構。在那世界中,已沒有中世紀時的「符號象徵百科全書」,來對一個已知的神話敘事進行釋義,反之,作品所呈現的可讀性,是模糊的、私人的,是一種不斷逐步建立的狀態。因此,曖昧不明成了作品的主要特質,因為她的語系來自於多變的社會,來自於創作者尚未「完全變態」(Holometabolism)的內在邏輯。

藝術家走向社會緣起於法國大革命那段藝術蛻變的狂潮之中,而徹底實踐的,莫過於德國藝術家波伊斯(Joseph Beuys, 1921-1986)。在當年的時空背景下,他的「社會雕塑」(Sozialen Plastik)理念所追求的,是藝術家主動參與在社會脈動中,並藉由政治力量的運作,來進行對劣質社會的改造。作品〈2009台灣同志大遊行〉便是在這樣的基礎上發酵:於此事件的關心,促使當時人在英國的創作者蔡明君,通過大量媒體的閱讀,進行再次框架的後設創作。展場中,在透明的玻璃上繪出當時運動期間所出現的旗幟及標語,經由有意識地整理與佈局,觀者似乎可解讀到背後所突顯的對立:一個在台灣依然視為禁忌的議題。


相較柏林,這個每年都有盛大同志活動(Love Parade、Christopher Street Day)的國際城市,人們在這裡學習接納異己、在這裡學習展現本我的魅力。如此的氣氛,如同蔡明君的作品中「彩虹色」基調的表現,以及書寫性的流動所帶來的雀躍感,呈現了身為多元社會一員的「自然狀態」;在穿透性的媒材上進行「轉述性」的描繪,讓作者的「想要訴說」,呼應了其作品的形式內涵。那面劃分公領域的街道和私空間之意象的透明玻璃,以看不見的方式存在;但再經由「虹」的色彩點綴之後,重新得到了被關注的權利。


「性別及其身分認同」的議題,在藝術形式的具體化中,雖然得到一定程度上的關注,但在自由度與包容性相對成熟的柏林,台灣藝術家在此議題上的「再現」,還未浸到整個社會脈動之中,將那排他性的權力結構給肢解開來;抑或是不夠徹底地將那形而上的感受,體現在視覺的載體之中。當然,要將如此深刻的身分轉變與認同的體驗,轉化成一個中介,與觀者形成對話,除了不斷自省的創作經歷之外,對台灣社會結構裡思緒的掌握,也將是藝術家創作養分的泉源。這樣極為不易的創作過程,在「大女圖」的作品中已悄悄地發酵。對於創作者而言,在文化差異下對話所激盪出的延續,並非兩三次就可以得到明確的成果。對其在藝術與文化上的追求,唯有持續不斷地碰撞,才能在一次次的省思累積中,得到更明確的發展。

 
羅頌恩 (現於萊比錫大學藝術史系碩士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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